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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宋词坛的台柱,大抵有四人:苏轼、周邦彦、姜夔、辛弃疾。零零散散写了几位词家,却始终没碰这些大佬。苏、辛体量宏大、变化多端,写得长了,不方便阅读;写短了,不足体现风味,又太遗憾。清真、白石要好一点,好读、也好说。他们的词作更重文字、多用典,思想、意念则不太强。
我尝谓“今人多不能读清真词”。这和今人不大读“繁体”类似,实际上没有那么难,只是麻烦在形式上,所以需要积累根底。可现在讲究的是“快”,尽快出成果,马上换成真金白银,没有更实在的了。积累难免显得不合时宜。
周邦彦《清真词》集北宋之大成,开南宋之风气,而国人知之不多,我一向以为遗憾。清真词首在开新声、作新调,白石、梅溪俱从之。次在典雅,其借字用事、征词引类皆缜密精妙,如此方有幽微杳渺之美。惜乎声音既不复有,典故事类亦不显焉,是以今人多不能读清真词。
现代解读、导读、带读层出不穷,很难说是好是坏。毕竟诗歌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读者自己的再创作,如果读者没有这种能力,就几乎等同于没有读诗。可是反过来说,如果读者连看懂字面意义的能力都没有,那导读一下也还算有价值……清真词既不至于让人看不懂字面意义,又因其结构复杂精妙而使人如坠云雾,应当说是极具代表性的。
周邦彦美成之代表作,莫过于《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兰陵王》
是调多达一百三十字,在叙事诗里算短的,在抒情诗里,又显得颇长。自从折柳和送别联系起来,“灞陵伤别”类咏柳诗便缕缕不绝。意趣如“二月春风似剪刀”,雄浑如“羌笛何须怨杨柳”,深沉如“长条折尽减春风”。前辈绵绵,要独树一帜就太难。美成独以叙事铺开,可谓别开生面。
柳荫烟里弄碧、飘绵拂水送人,已经是“曾见几番”——送别之事不是偶发,而是常态,一如宦海沉浮难料。柳条之“弄”、“拂”、“绵”,一派柔情愁绪引出京华倦客。每年都来这里送别,怕折下来的柳条都超过千尺长。这句话太贴切,倦客咧嘴想笑,结果吐出来一句自嘲。
“弄碧”一留,却出“隋堤”。“行色”一留,却出“故国”。“长亭路”复“隋堤上”。“年去岁来”复“曾见几番”。“柔条千尺”复“拂水飘绵”。全为“京华倦客”四字出力。第二段“旧踪”往事,一留。“离席”今情,又一留,於是以“梨花榆火”一句脱开。“愁一箭”至“数驿”三句逆提。然後以“望人在天北”一句,复上“离席”作歇拍。第三段“渐别浦”“岑寂”,证上“愁一箭”至“波暖”二句。盖有此渐,乃有此愁也。愁是倒提,渐是逆挽。“春无极”遥接“催寒食”。“催寒食”是脱,“春无极”是复。结则所谓“闲寻旧踪迹”也。踪迹虚提,“月榭”“露桥”实证……周止庵谓复处无脱不缩,故脱处如望海上仙山。词境至此,不可谓不神也。——陈洵《海绡翁说词稿》
什么弦歌酒席,都散了。风帆跃渡,转眼便无踪迹。这正是“倦”的来由——“旧”事,偶尔这么搞一次,尚能无语凝噎、执手相看泪眼;年年这么来,难免麻木,难免回头迢递、追忆无端。如果只是麻木还好,可敏感的诗人能意识到这种“倦”,正是愁上之愁。
“凄恻”喷薄,“恨”绵延——“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无尽的愁肠与思念,随着离岸逾远、声息渐悄,最后融为天地一团春色。回味旧事,一腔悲恸,如梦似幻。永不相见,与死亡究竟有何区别:
‘Twas saddest morn to see. ——Thomas Hardy The Dance at the Phoenix
最后,我想提一个问题:斜阳一定是夕阳吗?(作为意象/作为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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