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入的旁观者:《雷蒙·阿隆回忆录》|月旦评|品乐书会|同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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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阿隆何许人也

雷蒙·阿隆身上有很多标签,爱国者、共和派、右派、反左翼运动者、现实主义、自由主义、世界公民、政治评论家、哲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

1977年,阿隆因急性心肌梗死进了急救室。此病虽然痊愈,阿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遂全力投入撰写《雷蒙·阿隆回忆录》(以下简称《回忆录》)。在《回忆录》完成之前,阿隆接受了两位年轻人的访谈,整理出《介入的旁观者》。嫌《回忆录》太大的(1000多页),《介入的旁观者》也足以提供一份精神引导。《回忆录》付梓几周后,阿隆去世。

阿隆1905年生,1983年卒。经历过一战、二战、阿尔及利亚独立、五月风暴,也曾担任记者,常年编辑社论,并独立发表政治和国际关系评论。除了柏林墙的倒塌、苏联解体、香港回归是身后事,阿隆堪称20世纪的活历史(伽达默尔了解一下,1900-2002。。)

一战时他年龄尚小,30年代初,二十多岁的他到德国,目睹希特勒上位。亲耳听过几次希特勒演讲,阿隆意识到战争的阴云已近。他不仅是法国人,还是犹太人,继续留在德国已经非常危险,旋即回国钻研哲学。二战时应征加入法军,没打几天法国阵线即崩溃,于是经敦刻尔克撤退到英国,转而在宣传上为法国作战。

阿隆不仅是亲历者,还是观察家。

战后,法兰西第四共和国成立。阿隆回国加入报社成为一名记者,通过政治评论对第四共和国施加影响。当记者10年之后,进入巴黎大学(也叫索邦大学或巴黎索邦大学)教授社会学。期间,阿隆始终不懈地研究历史哲学,批判苏联尤其是斯大林主义。

无疑,在当时的学界,他是一个边缘人物。战后的法国思想界普遍亲近苏联。尤其是当时的名家梅洛-庞蒂带来了卢卡奇,萨特推崇黑格尔化的马克思主义,法国共产党在战时敌后的优秀表现也加分不少。阿隆不为所动,而是慎重地分析了苏联的系列举措及后果——古拉格和奥斯维辛又有什么不同呢?时间证明,阿隆是对的。

可惜,阿隆没能预见苏联的崩溃。晚年,听说苏联入侵阿富汗,他认为苏联有可能形成一个新的世界帝国——而实际上阿隆去世后没几年,苏联就解体了。无论是年轻时候的他,感知到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将会带来大战;还是晚年的他,对苏联的预测出了错——实际上正好体现出一种政治哲学上的坚持:无论何种名义下,极权专制(拥有了现代技术手段)都是极端危险的。

作为一个社会学家,阿隆也不喜欢涂尔干(法国人)传下的实证主义,那是法国社会学的正统流派。阿隆更接近于孟德斯鸠与托克维尔,使哲学、政治、历史都和社会学联系起来,并亲近韦伯(德国人)的方法论。阿隆认为,政治学就是社会学。在学科分科时,为了研究方便,人为划分不同的科目,但思考问题,却必须虑及整体。

大约直到晚年,阿隆才为学界所认可。原本“边缘”的思想,逐渐成为共识的一部分。

乐趣与见闻

《回忆录》内容丰富,涉及战争、政治、学术、社会风俗等等方面。当然啦,阿隆对法国农业没有研究实为一大遗憾。他也懂得气象(和我一样!),在法军中担任气象观察员。这些内容一笔带过,是阿隆心中的倾向太明显——政治、哲学、现代社会,占据了他的全部思考。

政治的内容虽然有趣,但对于不熟悉战后法国局势乃至于美苏对抗的中文读者来说,未免有点无聊。我虽然略有了解,也懒得深究细节,唯梳理纲要而已。本文稍微谈谈阿隆对哲学、社会学的评论。

阿隆在1928~1930年间在巴黎高师学习,选择了康德作为毕业论文题目:

每天,我用8~10小时读他的《批判集》。我读了不少书,但心中茫然。我努力理解康德的哲学,却不知道到底理解了多少……而即使对于那些将来不打算从事艰巨的哲学研究的学生来说,钻研也是有必要的。我感觉到,我研读过康德哲学之后,再读其他书时就不吃力了。我认为,书的水平越高,读它就越发需要集中精力。

相比福柯十二三岁就钻研康德,阿隆二十来岁方才上手。我读康德也自十几岁始,现在也不敢说理解了多少。但同样是“不知道到底理解了多少”,阿隆的毕业论文相当优异,我怕是憋不出一篇康德哲学的论文。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啊……

反之,“钻研也是有必要的”。阿隆在文中反复强调,重要的是理解、掌握、运用哲学思维,那是整个人文科学的基础。提倡“博雅”教育、人文主义等等,大略不过是如此:哲学所提供的思维能力与文学激发的感受力相结合。

作为一个成功通过了一系列考试,又成为教师来批评考试的人,阿隆对法国教育的看法也很有可说之处:

我对某些教师资格的会考(如哲学、语言)有亲身体验,而且通过间接的方式,我也了解其他学科的教师资格会考(如古典文学、历史)……都要求具备修辞方面的才能……所有这些传统的考试,与其说是着眼于考生的科学、教育水平,不如说是重在考生的表面优点。法语翻译成外语,或者外语翻译成法语……未来的历史学家将从经济学和统计学的研究中获取比训练写作要多得多的好处……

这些话今天看来很有意思,特别是如果置入中国的情况。中国的历史学家很独特,可能是因为中国不仅历史悠久,历史资料丰富多样,史学传统深厚。世界各国的历史学家在想方设法深挖精耕的时候,中国人只需要另找一块人少的福地就能发论文。因此,中国的历史学家可能既不擅长修辞——不像欧洲那样有一大批既严谨又通俗的专业的畅销历史读物,反而造成民间历史小说盛行。也不算精于统计分析,毕竟国学传统深厚,大有可玩之处;做历史统计分析的,只是少部分前沿学者,尤其跨领域的人口史、经济史之类。

乔治·古尔维奇是涂尔干讲座的继承人,和阿隆肯定不对付:

乔治·古尔维奇的课程就像他撰写的书一样,充满了分类和定义……这些课使学生们脱离了日常生活方式,把他们带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带有一点儿神秘色彩,挤满了各种“小集团”,它由于存在多种社交方式而显得颇有生气,同时又被分成了多种不同的层次。

说古尔维奇“充满了分类和定义”,我是极其赞同的!古尔维奇的书,只有一本中译,《社会时间的频谱》。这本书首先比较皮亚杰、黑格尔、柏格森的时间定义,然后扯了几句爱伊斯坦和量子力学(也算法国哲学传统),随即展开了一整个社会时间分类层次。区分不同学科的时间系统,物理学、天文学、地理学、生物学等等,从而引出社会时间;区分持续的时间、欺骗性的时间、不规则的时间、轮回的时间、迟滞的时间、交替的时间、超前的时间、爆发的时间八种“类型”,分别考察它们和特定社会结构、社会变迁的关系。这是典型的“类型学”方法,看来古尔维奇对此得心应手。阿隆对古尔维奇的学生“挤满了小集团”的嘲讽,同时也不妨看作对古尔维奇研究方法的微妙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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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迪厄是最重要的当代社会学家之一,也是阿隆的学生,不过他们由于在五月风暴中立场不同而关系破裂。阿隆偷偷在书里黑了一把:

当时他(布尔迪厄)还没有露出未来会变成这样一种人的苗头:宗派的头目,自信而又喜欢支配人,大学里搞阴谋的专家,对那些可能使他不愉快的人毫不留情。

想来阿隆身为德高望重的老一辈学者,也没必要消费已经断绝来往的学生。这到底是指什么事呢,看起来很有可考证的地方。

真与诚

在《回忆录》完成之后,阿隆说:“我相信,我已经说出了基本事实。”

以下文稿消失在神秘的异次元中……

PS: 社会学爱好者多有受益于《社会学主要思潮》和《阶级斗争》的;现代国际关系依然需要《战争与和平》;《历史哲学导论》、《历史意识的维度》和《历史讲演录》是对巴黎高师哲学传统的坚持;现代写政论的人若不知《论自由》、《知识分子的鸦片》、《托克维尔与民主精神》,恐怕真是才疏学浅。

法国的教师资格会考和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是个内容丰富的话题。自高师成立以来,也许有80%的法国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大社会学家出于其门。法国公立中学教师更是社会地位极高的群体,大约只有2万人拥有此种资格。名家辈出之地,故事自然不少,对法国人文社会科学有兴趣的读者,是绝对无法绕过高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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