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与坚守 | 月旦评

逃离与坚守 | 月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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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 pixabay.com

每次看到媒体上轰轰烈烈的报道“逃离北上广”或者“逃回北上广”,并由此引发全民大讨论,我内心没有丝毫波澜——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这样的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的身边,我的两个好朋友身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无意评断他们的行为,说到底我也不知道谁的选择最佳,只是想记录下来,纪念一下曾经的青春岁月。


我的朋友L,也是知青子女。高考落榜,回到上海,我们经常在一起。要么在我的大学宿舍,要么在他家,或是他一个初三就回上海的朋友P家里。他们都是4团的。

L住在爷爷家里,他哥哥也是早回上海了。他家在复兴中路,有20多平方,和我爷爷家相比已经相当大了,我很羡慕。

我从小就喜欢上海。上海对我来说,是夏天弄堂口垃圾桶中香蕉皮腐败的味道,是思南路上蔽日的幽静,淮海路的喧嚣和路旁粗大的梧桐树,以及建国中路弄堂口食品店里的豆沙月饼。我喜欢这一切。

L不同,他很不习惯这一切:房子太小,卫生间共用,连楼梯灯都是每家一个不能开错,到处都有逼迫的感觉。他在上海工作了将近一年,比较辛苦。工作和上学完全就不同了,会有白眼,咒骂。不过工作有薪水收入,L经常支援我一些钱,这对于我这个穷学生而言,那是久旱逢甘露,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感觉,患难兄弟啊!

我和L一起在学校里接过一个暑假超市促销的活,2天时间,好像一天是50块钱吧。在一家华联超市促销淘大酱油,发传单,送小礼品,一起的还有一个上海女生。天气热,我和L买了很多冷饮,请她一起吃。她对我们的行为很是奇怪,明明是来赚钱的,却在打工的过程中把钱花了个精光,到底图什么呢?我的想法只是为了多接触一下社会,而L应该只是不想呆在那么逼仄的空间里而已。

L家也是顶楼,因为嫌空间小,他准备在楼梯上方搭一个小木屋出来。这件事情对几个年轻人(我,L,P,LC,还有一个同学Q)很有吸引力,没有钱,我们四处收集材料。碰到有人装修或是某幢房屋拆迁,我们就去工地上捡一些横梁,木板回来,所有的建筑材料基本就是这样凑齐的。

双休日我们就聚在一起建造,大约花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完工了。这里面大部分的木工活是我做的,为此我颇为得意。对面的邻居曾经抗议说我们的横梁太低,走楼梯会撞头,为此还改造过一次。当时觉得这个邻居吹毛求疵,但现在想想人还是不错的,至少默许我们搭建违章建筑。我们甚至还破墙开了个窗。

这个小屋建筑面积大约有3平方,4.8个立方左右,可以直挺挺地躺2个人。老P叫它“爱的小屋”,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接受了这个肉麻的称呼,经常在这里聚会。

我和L经常在小屋里回忆过去,谈论彼此的感情经历,时而开心,时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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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小屋”现状

后来听说这间小屋作为既成事实已经合法了,徐汇区房地局来检查过,还加固了外墙上的窗。这让我们有些许后悔:当初趁着监管不严,应该把房顶掀了多盖一层啊,那可就是复式房了!

想想咱哥几个好歹也算是在大上海做过房地产的人,还是挺开心的。

我们另一个根据地是P的小屋。

P在我看来是个传奇。

他初三回到上海,亲戚家落的户。恰逢亲戚家拆迁,由于多了P的户口,多分了些面积与钱财。最后亲戚在现在的亚新生活广场边上的棚户区里买了一个9.9平方的小阁楼,就把P的户口迁了过去,从此以后P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独居生涯,陆续把父母和弟弟的户口也迁了进来。

P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有时甚至让人感觉密不透风压力颇大。这大概是他一人独居久了,迫切地希望表达吧。

这间小破房啥都没有,四处透风,冬冷夏热。在路边有个水龙头,我们夏天时就穿个裤衩,在路边对着水龙头洗澡。上厕所要去几百米外的公厕。我们晚上偷懒,不愿出门,就用饮料瓶装小便,几天扔一次。每次要扔的时候,好几排黄色液体排列整齐,蔚为壮观。

有一次扔瓶子的路上,看到路边小摊贩用的一样的饮料瓶装着炒菜油,颜色和我手中拿的极其相似,从此以后我对路边的排档就有了心理障碍。

L在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人生没有奔头,于是辞职回新疆又读了一年高三,准备重新考大学,这就和P的弟弟做起了同学。可惜他俩最终都差了几分,没考上填报的学校。

发榜以后的一天,P在收音机里听说有外地学校在上海的招生名额没有满,在上海市教育考试院进行补招,就通知L和弟弟去碰碰运气。很幸运,他们被一所外地的院校招了去,在经受短暂打击的几天后,成了一名大学生。命运就是这样神奇。

都说大上海充满了机会,大学招生这个就是实证之一。这个机会是人生的重大转机,而在新疆的话,永远没有这种可能性。每年上海不知道要浪费多少这样的名额,那些宁愿混社会也不去外地读大学的上海人,我是难以理解的。

而实际上P并不是偶尔听到这个消息的,他一直在关心招生的事情,报纸买了很多,招生电话也打了不少。这就是工作以后人的阅历经验丰富了才能想到要去做的事情,至少我就真不知道这些。

按照P的说法,这个社会是多元的,很多制度并行,我们要知道哪些是对自己有利的,这需要多观察,深入了解——机遇不常在。

他们毕业以后,P弟回了上海,L直接留在了当地,连上海户口也不要了,算是告别了一直感到不适的上海。因为父母都在上海,L过年都会回来,只要没特殊情况,我们总会一起聚聚。

P的弟弟当时对P的言行多有不满,认为P管得太宽也偶有闹情绪的时候。我有时会提醒他弟弟几句。一直觉得兄弟俩里面,先回上海的那个人要辛苦得多,万事都靠自己,面对满屋子的孤寂,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之后回来的就好很多,基本只要操心自己的学业就成,别的都被当哥的担住了。在父母还没回来的时候,这是真正的相依为命。

P的弟弟小P,已经工作16个年头了,也早已结婚生子买房。他跳了3次槽,混得很不错了。从外表上看他和普通的上海人也没有任何区别了,只是,至今为止,他对于自己是哪里人这个问题,还觉得很难回答。

P在刚住进小破屋时,极其苦闷。每天睡觉就当自己挂了,醒了,又活过来了,感觉正在一点点把自己埋葬。后来都恍惚了,不知道自己睡了没,似乎几年都没睡过。那些年每天在床上就呆5个多小时,不管睡没睡着,就像是例行公事完任务一样。

他说,没有阿Q精神是活不到现在的,其实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时时刻刻处在悲欢离合之中。似乎在为一个目标前进,其实方向早就错了,但是无路可退。

他时常会半夜醒来写点东西,但又怕自己陷得太深,不敢再深思。当年他写的东西是记叙文的风格,再抒发些感想,后来在电脑上做了些整理,就变成了这种文风:

花样年华,
在悲欢离合的月台上,
阴晴圆缺;
我立风中守望着
笛声,呼唤,青涩的容颜,
在那金色的田野上,
欢歌伴蝶舞,
歌声带给我久远的追忆,
沧桑同真情化作泪水。

如此看来,漂泊和寂寞,会让人拥有无穷的诗意。老P类似的作品还有一些,各位如果喜欢,今后可以单成一文。

P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至今为止他偶尔还会做些在我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和他的经历应该是密切相关的。不过十几年前马云也很不靠谱啊!希望老P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能近距离地看着他成功,会让我非常快乐。

我和L到了上海,一起完成了“爱的小屋”,对P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在写这篇文章时,P对我说,“爱的小屋”是他重生的地方。

我能够理解老P,他落单太久了,有了根据地,找到了大部队,有一种孤雁归巢的感觉。我有试想过我来经历一次P的遭遇会是什么情况,答案是撑下来是肯定可以的,只是可能会多一些变态。

知青子女DNA里面有一段共同的密码,彼此碰面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就是那种“我懂你”的奇妙感觉,然后彼此相互吸引,组合,聚集。

尼采说,

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而我们,当年其实并不十分清晰自己的目标,不知道人生的路到底在哪里,但也忍受了各种生活。

我工作以后还在P的小屋里住了半年左右,那时真没觉得苦,就是和P一起盼着拆迁。96年回来我就听说这里要拆迁了,P也盼了十几年,最后终于在2009年拆了。P的坚守有了回报,一家人在江桥分了三套房。现在他是土豪了,我得抱紧他的大腿。

遗憾的是P的小屋我们没有照片流传下来,那时我们用不起手机,还被BP机统治着。

L现在在一个西北的省会城市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昆山买了一套投资房,小日子也是过得有滋有味。


这就是在光怪陆离的魔都,逃离的L,和坚守的P的故事,对应着这个世界上2个极端的选择。

我们大部分人其实都在这2极之间来回震荡,命运之神冷冷地俯视着众生,不说一句话。


节选改编于微信公众号:吻火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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