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笔记
寒花带雪满山腰,著柳冰珠满碧条。
天色渐明回一望,玉尘随马度蓝桥。
——刘禹锡《西归绝句·一十二》
山又不是人,怎么会有腰?《说文》曰:“腰,身中也”。再查“身”字,段玉裁注云:“躳也。吕部曰。躳、身也。二字为互训。躳必入吕部者。躳谓身之躯。主於脊骨也。从人。”可见“腰”字原本是指人身体的中部。那么中国的读者会把“山腰”视作一个精彩的比喻吗?显然并非如此。不只是文学作品,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习惯于使用“山头”、“山腰”、“山脚”之类词语,却丝毫不将之视为修辞。这就是一组我们习以为常的本体隐喻——“一座山是一个人”。将适用于人的概念借用于山,有助于区分、指称和理解“山”这一经验对象的特定性质,即山体的不同空间部位。事实上,我们的语言中充斥着这类隐喻,例如:
“理论是建筑”隐喻:
这就是你理论的“基础”吗?
你的论证“坍塌”了。
理论“成立”与否取决于论据是否有力。
我们需要“构建”起更“坚实”的论证。
以上都是我们生活中的常用语,而非令人提振精神的比喻、夸张或者对比。正是这些不引人注目的语言现象“构造”了我们的概念系统,并且对人类言说、思维和行动产生影响。《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以下简称《隐喻》)是当代隐喻理论的核心著作,诞生于特殊历史背景之下,深刻分析了隐喻概念系统,并尝试借此进入意义与真理领域的讨论,有力推动了认知语言学的发展,对哲学、文学理论、社会理论来说也是一个蕴涵丰富的宝库。笔者将简要整理本书核心内容,并据此给出比较浅近的个人理解。
一、日常生活中的隐喻
1.隐喻的本质:通过另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当前的事物。
a.借以理解的事物(始源域/喻体)和被理解的事物(目标域/本体)属于不同的类,具有不同的本质;借以理解的事物和被理解的事物性质具有重叠之处。
2.因此,隐喻概念总是部分地建构,强调、凸显相同或相似的方面,弱化、掩盖不一致的方面。
b.如果两个概念的蕴涵完全相同,则他们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名称;如果两个概念的蕴涵完全不同,那么缺乏隐喻建构的基础。
3.日常生活中,隐喻无处不在,我们思想和行动所依据的概念系统本身就以隐喻为基础。通过建构概念系统,隐喻既关乎我们的思维方式,也管辖我们的行为运作。
c.外在事物约束我们的概念系统,当且仅当我们体验这些事物时这种约束才发生作用。在达至此约束上限之前,概念系统存在多样化的发展策略,但意义与理解是无限度的,作为概念化建构方式的隐喻也就是有约束(基于蕴涵的重叠)而无限度的(这种重叠不可能完全覆盖)。
d.隐喻对日常生活的介入形式为:隐喻建构概念→概念系统支配思想和行动。以“Argument is war”隐喻为例。争论概念作为对话概念的子范畴,具有对话概念全部的要素,并且增加了战争概念的部分特征——以取胜为目的、具备攻击/防守性等等。在我们进行一场争论时,以战争隐喻展开理解,那么可能会顺势提出使用《三十六计》中的策略——金蝉脱壳、指桑骂槐等。如果我们以音乐概念来建构争论概念,就更可能借用和弦、织体、赋格等词汇,争论实践也将变成一场和谐的交响曲而非猛烈碰撞的战斗。隐喻概念系统于此影响了人类实践。反之,这种涉及激烈斗争的争论实践,将会作为经验进一步强化“争论是战争”的隐喻。但争论概念的隐喻建构依然受到对话概念基本范畴的约束,例如,在一场争论中双方忽然发现对方其实听不懂自己说的话,即便战争概念的各维要素然存在,由于对话无法实现,争论也随之无从开展了。这里隐喻概念系统和经验的相互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借吉登斯结构二重性概念的运作逻辑来理解:一个文化中普遍共享的隐喻概念系统(社会化)建构了个人的概念系统(意识结构),这一概念系统(意识结构)以个人化的方式在实践中再生产出来,其具体内容和形式将会出现能动或无意识地发展变化,从而影响普遍的隐喻概念系统(社会结构)。
4.隐喻概念系统具有内部和外部的连贯性,这是基于同一概念蕴涵进行多维度扩展的结果。
①以“We are looking ‘ahead’ to the ‘following’ weeks”为例,ahead和following分别指向前和后两个相反的方向,在同一句子中却共同表示“即将到来”的意思,显示出表面上的矛盾。详细分析后发现,这是由于英语中的时间概念依“时间是运动物体”的隐喻建构。当以人为主体时,我们像“面向运动方向”一样“面向未来”;而当以时间为主体时,未来就被表述为“接下来的、之后的”。看似矛盾的表述实际上正是同一隐喻的不同扩展方式,表达上的不一致乃是基于相同隐喻的内部连贯性。
②隐喻概念系统的外部连贯性比较复杂。复杂性的原因有二:通常有许多隐喻在部分地构建一个单一的概念;由于我们在讨论一个概念的时候,必须使用隐喻来理解其它概念,必将导致进一步的隐喻重叠。连贯性来源于不同隐喻之间蕴涵重叠的部分。
e.由于概念总是部分建构的,不妨假设概念A、B、C分别发展出了关于概念D的隐喻,如下图所示。显然,如果A、B、C不是相同的概念,那么它们彼此部分不同或完全不同。图中蓝色部分意味着隐喻A和隐喻B共享某个概念A、概念B、概念D都具有的蕴涵而构成一个交叉隐喻。这种情况往往可以更为深刻地揭示概念D的相应特征。
f.单个概念存在着无穷多种隐喻建构的可能。在实际语言中,越抽象、复杂的概念越需要多维度隐喻建构,以便指出和解释其多个侧面。
g.隐喻重叠是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物理学上引力场的叠加与之类似。例如,太阳的质量s产生引力场A,引力场A自身具有质量a,质量a产生引力场B,引力场B具有质量b……这是一类由于再生产的自我指涉而构成的无穷迭代。病毒、癌细胞的无限复制亦基于相同原理。然而,引力场的无限叠加并不会自发形成无穷大的质量(太阳的质量当然是有限的,也不存在真的自我复制到充满整个宇宙的病毒或者细胞),这是因为迭代过程中的衰减导致迭代结果收敛,从而具有数学极限。概念系统并不完全相同。用于分析和解释隐喻概念系统的概念自身也是由隐喻建构的。部分建构必然导致概念蕴涵的丢失(衰减),从而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析出隐喻概念的基本结构和组织形式——即使用较简单和浅显的概念以隐喻的形式建构较复杂和深奥的概念,不至于陷入隐喻建构无限后退的死循环。另一方面,凡是具有重叠蕴涵的概念都可以互相建构隐喻,意味着存在所有概念都由隐喻互相建构的潜能。这与鲍德里亚“碎片化的拟象秩序”具有契合点。
5.隐喻的类型——结构隐喻、方位隐喻、本体隐喻。
①结构隐喻:一个概念以另一个概念来进行隐喻建构。如“Argument is war”。
②方位隐喻:组织一个相互关联的概念的完整系统。如“Happy is up”。
③本体隐喻:给经验赋予人为的界限,使其成为一个由表面界定的离散的实体。如“Inflation is an entity”。
h.三种隐喻类型存在重叠而各有侧重。
结构隐喻和本体隐喻都显示出“使用较为浅显、直接的概念来建构较为复杂、抽象的概念”这一特性。结构隐喻倾向于强调始源域和目标域之间蕴涵内容的结构性相似,以便于理解。例如:“他攻击我观点中的每一个弱点”,战争和争论都需要参与者、以胜利为参与目的、在事件过程中进行攻击等等基本要素。本体隐喻则尝试给无固定边界、非完全离散的目标域划出人为界限,从而能够有效指称、量化和识别。例如:“通货膨胀把我们逼入绝境”,通货膨胀是一个非常抽象、难以掌握的概念,将之视为实体,可以有效指称这种现象。注意到这种隐喻性实体边界的变动不居,能够产生许多理论洞察。
方位隐喻通常是作为空间经验的始源域将其组织形式投射到目标域,出现在需要比较程度差异的单一概念或连续概念组上。例如:“我昨天很低沉,而今天很高兴”,其中低和高(在英语中up和down的使用体现得更加明显)的方位概念进入了情绪概念系统,使我们得以比较和快速理解不好的情绪(低)和较好的情绪(高)。这与本体隐喻在定义上非常接近,二者都将空间的特性给与难以界定的概念(“概念的界定”正是一个本体隐喻)。不难发现,本体隐喻注重将概念“划界”,以此支持对特定概念的有效指称;方位隐喻强调不同概念的相对“区分”,以此达到在一个连续统上得到不同具体情形的目的。
总的来看,三种隐喻类型的划分有赖于其目的和实现形式的不同,但这是彼此渗透、各有侧重的不同。这里可以深入展开分析,本文不再赘言。
6.我们概念系统的基础——直接经验和隐喻建构。
①如“上”这样的空间概念,由人类居于地球引力场中的身体经验而直接得到理解。实际上,在笛卡儿坐标系框架中就没有上下的概念。我们现有的基本空间概念并不非此不可,而是来源于我们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身体”、“物质”、“容器”这样的概念可以直接显现。
②我们通常用身体经验来概念化非身体经验,即我们用明晰的来概念化模糊的。
③即使是最基本的概念也以部分自发、部分隐喻的形式建构——自发生成核心概念,然后通过隐喻扩展和复杂化。以“因果关系”为例,因果关系是人类的一个基本概念,但并非不可拆分。 “直接操纵”原型是可以无限分析的自然共现属性的完形,即直接经验中包含施事、受事、状态改变等一系列要素的不同事件的共同特征,我们体验到的并不是这些分离的特征,而是同时具备这些特征的事件(完形),这一经验完形成为“因果关系”概念的核心,并通过隐喻得到进一步扩展。这样的多维结构具有经验完形的特征,是把经验整理成结构化整体的方法,我们经验中自然显露出来的不同类别事物构成不同的维度。
i.此处是本书承上启下的枢纽。
通过将人类基本概念理解为可无限拆分的“经验完形”为核心附加隐喻建构的系统,两位作者避免了“完全无需隐喻建构的直接经验概念”这一致命陷阱:从隐喻方面来看,这意味着隐喻理论将无法有效介入日常生活,即隐喻建构概念→概念系统支配思想和行动的逻辑链条将变为直接经验建构概念→直接经验概念构建隐喻→隐喻构建其它概念→概念支配思想和行动。显然,在此情况下隐喻的基础地位将为直接经验所占据,概念在多维度上互为隐喻的系统也无法成立。从哲学上看,一旦承认直接经验在概念系统中的基础地位,就必须面对经验来源的实在论和客观主义基础。而本书的目的之一则是建立相对主义的经验主义体系。
二、经验主义新浪潮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尤其是石里克意外身亡、卡尔纳普前往美国之后,西方哲学几乎彻底分裂为欧陆现象学与英美分析哲学两派。前者试图借“意向性”概念弥合主客观二元对立的裂痕,后者则把语言学引入哲学,并尝试为现代科学发展提供最终基础。可惜二者都未能成功。哥德尔证明数学公理系统自身不具完备性,彻底粉碎了罗素与怀特海使逻辑语言公理化尝试。分析哲学家们退而求其次,尝试处理心灵、语言与实在的对应问题。然而,直到二战终了,英美的分析哲学家们依然没能完善“世界的逻辑构造”。蒯因通过《经验论的两个教条》引入自然化路向。波普尔1959年出版《科学发现的逻辑》、1963年又发展为《猜想与反驳》;库恩在1962年发表《科学革命的结构》,科学哲学界对科技进步的基本信心不得不另寻根基。在此基础上,美国哲学对分析哲学亦日渐失望,D.刘易斯、蒯因等都未能发展出严密的意义理论,而严格的真理理论必然立足于对意义和经验/实在关系的充分研究。
1979年初,是书两位作者莱考夫和约翰逊会面,意识到西方哲学和语言学里关于“意义”的主导观点存在缺陷。《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后三分之一着力处理哲学问题,与当时美国哲学、语言学环境是分不开的。时至1978年,唐纳德·戴维森在《隐喻的含意》一文中依然把隐喻局限在语言使用的范围。由于戴维森认为隐喻与事物的相似性不同,也不是含混性语义,因而无法超出语言在字面上的含义,只能在这一层面上进行解释。换言之,戴维森并未考虑隐喻作为概念系统框架的问题,而是将之置于语言、意义、真理的传统思考之内。《隐喻》则认为隐喻是概念系统的基本系统:
j.隐喻是人类思维和行动的根本依据,自然也就是意义、真理和实在问题的根本依据。
k.这一系统具有可拆分的“经验完形”作为根本来源,从而与经验主义相联系;特定的隐喻同时具有内在和外在的连贯性,这种连贯性以蕴含重叠为基础,构成真理问题的核心;同时具有经验基础和社会建构维度,故而既反对主观主义,也反对客观主义。
同年,罗蒂出版《哲学与自然之境》,此书掀起了(作为经验主义的)新实用主义的潮流,意味着相对主义在美国的兴起。《隐喻》所持的相对主义立场包含两个方面:1.不存在客观真理,人类的认知依赖于隐喻概念系统,而这一系统是建构的;2.这一建构的系统是客观存在的,因此可以成为价值判断的客观标准。
三、个人看法
首先,《隐喻》一书认为人类隐喻概念系统不仅仅是语言问题,而且影响我们思维和行为的基本方式。书中举出大量例子尝试证明这一点,然而至少有两个问题仍未得到充分处理:其一,所举例子都是语言学分析,而没有实证的行为研究成果,因此,我们无法确证从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跨越是否在现实中依然成立。其二,前文已经提到,戴维森尝试处理“相似性”和隐喻的关系,本书中这一部分则相当含混——相似性和“蕴含重叠”的体验是否同一。
《隐喻》无法回答最初的隐喻是如何从经验中“涌现”的,而仅仅提及由于不同的经验完形可能具有类似的结构因素,基于方便理解不同概念(尤其是抽象、复杂的概念)的需要,这些结构因素构成的蕴含重叠导致了隐喻的产生。这只说明了隐喻产生的静态基础,而没有说明其活动因素和实现原理。究竟是蕴含重叠产生了隐喻,还是隐喻产生了蕴含重叠,可能只有在“结构二重性”的框架下才能得到有效理解,而这是原书无法做到的。这一点亦体现于《隐喻》缺乏历时分析,因而无法梳理隐喻系统的起源或断裂问题。
就更广泛的视野来看,《隐喻》没能区分意识和无意识——这几乎是20世纪美国哲学的通病,极其重视意识问题的同时忽略了对非意识领域的讨论——而无意识,以及前意识的“实践意识”正是人类从思维过渡到实践的重要环节。隐喻在无意识或实践意识层面如何展开,本来应当是隐喻研究的重点——人类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下意识”地使用隐喻而不自知?又是如何在自身的思维中建构这些隐喻概念系统的?
再者,《隐喻》的两位作者借此涉足哲学领域的努力似乎失败了。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将人类意识的基本要素视为可拆分的经验完形,既不具备哲学基础(其灵感来源是格式塔心理学),也没有举出相应的实证支持。
就相对主义的一般情况来看,相对主义面临着“绝对的相对主义”和“相对的相对主义”两种分支。绝对的相对主义由于预设了相对主义是“绝对的”,因而自相矛盾,显然无法被接受。相对的相对主义意味着承认相对主义存在无法处理的范畴,即相对主义本身无法评论至少是某些部分的实在论问题。《隐喻》尝试建构的相对主义哲学亦然,《隐喻》无法回答作为其理论基础的经验完形是否可能具有相同的实在基础,而相同的实在基础可能导致相同的蕴含重叠,最终引出普遍的、客观的隐喻概念。
《隐喻》是语言学方面关于隐喻研究的必读经典著作,关于人类语言、思维和隐喻概念系统的分析尤其精到,至于这一系统如何介入人类实践,影响人类行为,则恰好属于社会学的研究领域。社会学中的话语分析是语言学应用的主要方向,但就福柯、利奥塔等人的研究来看,将语言问题作为话语引入关于权力、主体、视觉等方面是大有可为的。
不同语言的相同与差异也非常有趣,开篇所提到的“山腰”——即“山是人体”的本体隐喻——在英语中是一个孤立的、死的隐喻,英语中只有“山脚”(foot of a hill),没有山腰、山头;在汉语中,这却是一套系统、完整的隐喻。然而,很多基础的隐喻,例如“地位高、低”,则是二者共有的。这将在对文化差异的研究和我们的英语学习中引起注意。
本文是一篇比较松散的读后感,包含了对书本内容的概括、整理、理解和引申、评论。由于缺乏对当代英美哲学、语言学前沿的深入了解,文中一定存在大量谬误和疏漏。总的来说,但愿对《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本身内容的理解没有出现严重的偏差。
扩展阅读:
《乔治·莱考夫认知语言学十讲》乔治·莱考夫
《认知语言学导论》弗里德里希·温格瑞尔
《隐喻》戴维·E.库珀
《活的隐喻》保罗·利科
《转喻》热拉尔·热奈特
《真理、意义和方法》唐纳德·戴维森
《心灵、语言和社会》约翰·R.塞尔
《作为隐喻的建筑》柄谷行人
《戏剧、场景及隐喻》维克多·特纳
《疾病的隐喻》苏珊·桑塔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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